享翠园记
享翠园者,一园;一馆;一梦也。
其为园而可诧者,非在山林巷陌而建于楼宇之内也。
其为馆而可讶者,不堆陈长物而融乎苑囿与雅会也。
其为梦而可噫吁者,余江南、园林、青瓷三梦俱落在此处。
2019年6月,享翠园于宜兴丁蜀镇一幢原工业厂房内落成,宜兴青瓷非遗传承展示馆迁入。此一园、一馆、一梦,余呕心沥血半载所得成,故作文以记之。
壹 惊梦
大约每一个中国文人都有一个江南梦。于我,江南梦是做了三十年。
江南梦总归要绿水竹影,笼住一角细瓦白墙;
还要小径幽曲,闪一隅才情画壁。
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
踏草怕泥新绣袜,惜花疼煞小金铃;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牡丹亭 游园惊梦》
不知戏中人惊的是不是这样一场江南梦。但不到这园林,又怎得见我江南梦里的烟景。文人的江南梦,一半是园林梦。
东南园林这二十余年见得多了,心中暗许者三:一是无锡寄畅园;二是同里退思园;三是扬州何园。奇怪的是,名震寰宇的苏州诸园未能入我三甲。许是拙政、留园、网狮皆大且正,便多了些姑苏富贵,欠了丝婉约出尘吧。
依此而言,入我园林梦者当以精小婉转、文气萦怀为宗。
“人生如梦”属老生常谈,多半无病呻吟。“梦入人生”却往往缘法相参、际遇一番。
2019年初,我为宜兴青瓷非遗传承展示馆选新址,在丁蜀一幢空空荡荡的老厂房里,对这件事愈发领悟了:这一个数百平米的空间,四壁粗糙水泥,顶棚三角梁架,毫不遮掩自己身上,那当年乡镇企业狂飙突进中低端工业的粗放气息,却蓦的捻燃我心里藏着的江南梦、园林梦。
这似乎突兀得像刚从戈壁走出来衣衫褴褛的粗豪汉子,硬要去牵十六七柔美阿娇的手。
但又似乎并不突兀,这样的场景也许更加文艺感十足。不是吗?
此梦既已惊,便当逐且行……
老厂房里建园林式展馆,沥沥拉拉就建了四月有余。就中呕心沥血、身心交瘁自不必说。任何梦都要经历脱胎般的苦,才可能破茧成真。于今茧已破,蝶已出。苦中回甘,唯箇中人品得最深。
我给园子起名“享翠”。那园口月亮门上,高悬青石匾,是自题“享翠园”名。
“享翠”名之来,久矣。
唐陆龟蒙咏秘色瓷:“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成青瓷史之名句。虽是为晚唐越窑鼓而吹,但千峰翠色代表的审美意趣,却成了后世青瓷的共同追求。
我自十余年前因姻缘而与宜兴青瓷结缘,便曾以“享翠”为青瓷品牌,并写下“享心夺翠”横匾,一路悬于瓷室。今建此园,自然而然地就以此为名。此园林梦便与青瓷梦浑然一位。
月亮门外映着一堵山墙,一片暖光相衬,柔静似心灵归宿般。墙上半断瓦檐,展出手绘梅枝,伴着一爿辞句,述尽青瓷与江南的前世今生:
六朝以来,衣冠南渡,华夏风流集于五湖,江南水韵、文韵,蕴成千载萦世情怀;
六朝以来,青瓷在故乡江南浸润,于兹于念,染烟雨一抔青黛,众里寻她曰清丽。
是园也,江南、园林、青瓷三梦合一梦欤。
其梦惊,便惊起清韵过灵台。
贰 浮生
享翠园是园也是馆,是园林化的青瓷馆。
我厌倦了世人眼中高大上的展馆,那种把展示柜列成古罗马战队般,随时打算向着人的视野碾压、冲锋的展馆。它们也许应该属于凯撒大帝似的人们。
欣赏凯撒风采的人是埃及艳后,不是我。
我是心里住着李白的那种人。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
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春夜宴桃李园序》
李白纠朋契友的桃李园不知是何模样,但知道太白为欢的浮生是什么样:是“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也是“群季俊秀,皆为惠连;吾人咏歌,独惭康乐”。
享翠园或许就该有桃李园的气象,是要“为欢的浮生”里有青瓷的歌咏,要“幽赏未已”时闪动着青瓷倩影的。
享翠园是把青瓷融到士生活里去呈现的展馆,就像复刻一千多年来,青瓷陪伴士生活的本来样貌。
享翠园有书斋,曰“无故斋”,无故斋主人即是鄙人。无故者,意取于二。
曰:士之无故,不撤琴瑟。
曰: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二物正我心爱,亦古之士人身侧之伴。
而士人书斋除此二物,或文房、或清供,从来不可须臾离青瓷。
陈继儒《小窗幽记 集韵篇》:
文房供具,藉以快目适玩,铺叠如市,颇损雅趣,其点缀之法,罗罗清疏,方能得致。
吾斋之中,不尚虚礼,凡入此斋,均为知己。随分款留,忘形笑语,不言是非,不侈荣利,闲谈古今,静玩山水,清茶好酒,以适幽趣,臭味之交,如斯而已。
沈复《浮生六记 闲情记趣》:
萧爽楼有四忌:谈官宦升迁、公廨时事、八股时文、看牌掷色,有犯必罚酒五斤。有四取:慷慨豪爽、风流蕴藉、落拓不羁、澄静缄默。
此皆江南士人雅对轩斋之语,享翠园亦循之。
胸中有灵丹一粒,方能点化俗情,摆脱世故——《小窗幽记 集灵篇》
享翠园有敛灵丹之所。
文成公赣南剿寇,功成封爵,留下一句:“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此“破贼”二字,幽暗中一束光影烛照其上,其下一架宋式禅椅。自园墙花窗透视而去,洞穿一片青韵繁华而见此处,直如大贤譬喻入我浮生。
“破贼”二字端的要狼毫大椽狂草而就,正如心贼之恣肆。下方老青砖砌就禅台,稳静禅床托住这狂。红木幽沉,藤编隐逸,堪堪接引二字。一切俱在胸中,灵丹终可自成。
叁 来仪
《浮生六记》言为园者:
若夫园亭楼阁,套室回廊,叠石成山,栽花取势,又在大中见小,小中见大,虚中有实,实中有虚……虚中有实者,或山穷水尽处,一折而豁然开朗;或轩阁设厨处,一开而通别院。
享翠园深以为然,园至其半而横断,高墙折廻,小径通处便见仪门。
宝瓶小门仅容一人过身,门侧绿蕉叶,门下老青砖、青瓷片铺就小路,皆守园之法度。“倩舍”二字亦吾人亲书,文人自有调皮处,明告访客:此门一入,便是又一番光景。
其光景者,一亭;一池;两画案;茅庐数舍。却原来文人度闲,逸致之所。
亭乃琴亭,造之以为抚琴、听琴、休憩耳。造此亭颇费周章,本就是在室内造亭多方受制,又须按老手艺、老规矩造老式亭,益为不易。再须下乡寻数千老芒砖、老瓦、老瓦当以覆亭顶,更觉能得一称心物,非止劳耗心力,亦要缘法圆满。
造亭者,三数无锡老木匠。自曰是最后一拨从小拜师傅按传统学艺的木匠,后面没有年轻人再学了。他们这一辈老去后,只怕这种老式亭便造不起来。说者当同侪闲聊,听者不胜唏嘘,便似看到自家非遗手艺境况。四十以后,方觉人生烈火烹油不若做一安静手艺人,更何况做一有手艺的文人,岂不古来少有哉。
依亭而又造池。《小窗幽记》曰:“花阴流影,散为半院舞衣;水响飞音,听来一溪歌板”。我池中假山穿凿,碧荷相据,一水自青瓷瓶中冒涌不歇。水声叮咚不徐不噪,像极了上面一语。池中假山选自湖㳇张阳,又以自家大青瓷瓶相配,合为一幅池中青韵山水。《园冶》里说园林用石阳羡之产甚好。今我以阳羡之石配阳羡之瓷,岂不双绝乎。
有此亭、池,当可期“半院舞衣,一溪歌板”。琴亭之造,亦本为将来同好雅聚,泉石听琴之韵味。琴亭之内,悬三幅青瓷瓷板画,摆一只青瓷彩绘天球瓶,俱以琴曲为题材。吾人晚间尝于亭中试琴,听池中潺潺,指尖轻抚弦缦,琴音松透圆润,亭顶芒砖复映出水波粼粼。抚罢起身,观瓷上琴画,如与古贤同畅此情。
是矣,享翠园岂为独居乎,亦为俟各方来仪。
其来当有清茗。自六朝之碗而唐宋盏托,君子茶事青瓷莫不与焉。享翠园本青瓷洞天,自必相侍如仪。
所谓“半院舞衣,一溪歌板”者,岂不唯丝竹雅音哉。一盏香茗待君,举目轻眺,青砖方台,低栏画壁,莫非舞榭歌台。风流虽易散,此处聚佳音。
其雅聚,若得妙客启喉助兴,若昆腔、若丝竹、若古调,宾朋或坐茶台,或居书斋,俱可观之。其兴至此,似可略追当年金粉烟水气了。
余乃自画一墙桃花,并题《桃花扇》之句:
金粉未消亡;
闻得六朝香;
满天涯烟草断人肠;
怕催花信紧;
风风雨雨,误了春光。
春光不必相误,享翠园其得斯韵矣…
己亥季夏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