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理解我们文化的梦？汉字“夢”的形态、象征与原型
◎本文节选自《易與心通，钩深致远》，华人心理分析联合会 洗心岛；原文为第五届（2012）心理分析与中国文化国际论坛：“梦，心灵的象征语言，自然与文化”上罗建平教授所做大会主题报告：“‘夢’的文化原型與夢心理學”；篇幅所限，仅节选第一部分：“梦”的字象和原型。
梦，在甲骨文、金文、篆文中有多种形态，但最基本的符号有三。
其一为目，而且目上有睫毛状符号；
其二为床，表示睡眠状态；
其三为夕，夜的象征，表示梦的时间。
“梦”甲骨文
金文
小篆
就一般意义而言（梦字的会意），梦是夜的眼睛，搜寻冥冥无序中的信息。如果深入梦字三个方面，则会呈现梦字自身的相关原型。
“夢”之
目
首先，梦字的上部是个眼睛，这不是寻常的眼睛，而是内视（introspect）、 察（insight）的眼睛，俗称第三只眼睛。所谓独具慧眼可能就是指这类眼睛。
第三只眼睛通常设置在两眉之间印堂处，具有神性意味。此为独目，如同古希腊神话中的独目巨人（Cyclopes）。
独目有特殊的洞察力，有全知的神力。因此梦之眼睛能揭示非常之物，能超越常识而感悟真谛。
至于眼睛上面的睫毛状东西，有人认为就是睫毛，进而认为是快速眼动睡眠时由眼动而引起的眼睫毛的运动；换言之，动眼睡眠（即睡梦状态）难以图示，遂以竖立的睫毛为表征。
这种分析对于梦心理学来说是有吸引力的，但古文字专家并未论及。
从甲骨文的形态看，眼睫毛状的符号更像昆虫的触角。古人形容眼力特殊，大凡在眼睛上加一竖笔，有时更明确的用矢来表示。梦字上方目上那个分张的触角很可能表示目力所及。
如果进一步延伸的话，触角就是触手，乃至手和眼的合一（“看”）。这意味着，夜的眼睛不是常规视觉的，而是有手触之功的。
我们不由联想起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的造型：每个手心里都有一只眼睛。
如果，梦中的那只眼睛确有手心之目的意象，那么我们可以说，此目的确神奇，为神力所在。
至此，我们可以推说，梦之目具有全知全能的功效，是人的心灵深处涌现出的神性，如果我们能有效地进入梦中，就能开发梦的无意识资源。
回到意象世界的关键是那个羊角，亦即那个触手。带有触手的眼睛不是一般的看，而是有情景感触的看，这种看是内视（直感）的基本形态。
换言之，有触手之目的看是通过触手的活动构造出的视觉图景。触手之目由此进入哲学层面。
与触手之目相关的，是个“相”字。
清代文字学集大成者段玉裁认为“相”从木从目，并非许慎所言树木是眼睛所及的主要景象。
木此处为盲人的拐杖（见《说文解字段注》 ），通过木的指点、接触构造出周边世界的轮廓，一种内在的视觉触景。故相有帮助义，如丞相、傧相。
既然“相”是以木或手的活动构造出周边世界的轮廓，因而“相”也就构成了世界，故谓之物相。
在这意义上，“相”与“象”音近义通，可谓同源。“象”所以有物象、万象等义，在于象的耕耘。而象耕便是人的劳动实践，是文化构造的过程。
心灵意象也是这样的构造过程。
再看梦的意象构成，带触手的眼睛可以理解为以身体的动作（这里，触手表示身体四肢）形成梦的视觉图像或梦的知觉。
皮亚杰的发生认识论早已提出限于知觉的身体动作如何影响人的认知框架。
这是一种前认知。前认知通过意象提取原型，它不是觉时清醒的看，而是有情景的触感，可以触感出丰富的意象来。
这就是梦为什么能唤起潜伏在身体内的无意识唤醒的缘故。因为梦的深处是身体的。
罗伯特·伯尼克（Robert Bosnak，国际意象体现学会主席）的工作之所以以身体的触感为路径探索梦的奥秘，即有此故。
有着触觉的眼睛是有意向性的。意向唤起意象，如同耕耘带来收获（意象活动是心灵的耕耘）。因此梦实质上是有触觉的眼睛的意象耕耘，由此演绎着心灵的故事。
梦的田野就是睡床，相当于沙盘游戏中的沙盘。
床：
睡眠状态
现在我们就来探究睡床的意义（梦的字象的中间部分）。
床，从广，为床的象形，其中突出床头的斜面（希腊语“床”kline,也有倾斜之意) 。
床的声义与创、壮相关。
创指床对人身心两方面创伤的修复功能，希腊语“临床”（clinic）即在此意义上发生的，故临床又表示治疗。
在古希腊医学体系中，以医神阿斯克勒庇奥斯（Asklepios）为代表的神庙系统有着特殊的地位。
病人进入神庙前先要沐浴、斋戒、献祭，而后神庙的祭司安排病人来到圣地的一个特殊房间里，躺在特定的石床上。病人每天早上向祭司报告夜里所作的梦，祭司通过解梦给病人治疗。
这一石床以后就发展成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经典道具——长沙发。
床的声义既与创伤有关，因此，汉字中涉及疾病的字都从床。汉字疾病从床，与古希腊语治疗从床，异曲同工。
疾病字从床也表明，病人不是常人，而是一种退行状态的人，尤其是重病而能恢复的人，实际上经历了一场脱胎换骨的冒险，如同希腊神话故事中的英雄，历经艰险方能重生。
很多病人出现神异视象，进入心灵的深层，有时甚至可以唤醒特殊能力。
床的声义又指壮。
床既是大母神，自然有治愈和创生之功。古希腊英雄安泰俄斯每每筋疲力尽时，只要躺在地上，即可获得大地母亲的无穷的能量，立即变得强大无比。
床对与人类也有此效，亦即让人强壮。
壮从床，从士，正蕴含着这一玄机。从床而能壮，正是前文所述的观点。
从士则另有隐喻。士的本意是男性生殖器，壮意指富有生殖、生育力(壮阳)。故而床也有生长、生育的含义。
英语的bed，就其音转而言，与berth（铺位，卧铺）同源，而berth与birth（出生、生长）相通。在古印欧语中，bed是挖掘、耕耘的意思（bhedh，garden plot）。
bed还有一义表示婚姻和性生活（影视术语中床头戏之类）。性生活与耕耘意象相通（床为大母神，壮之士为阳具；土地为大母神，农具为阳具）。
在古代模仿巫术中常常以性生活来增进耕耘收获。我们说某某思想是滋生某某行为的温床，也是此意。
就梦而言，床是产生心灵意象的源泉。通过睡床我们可以退行到心灵的底层，获得无意识精神丰富的能量，可以治愈心灵的创伤，让人恢复本来面目。
这就是人在动物时代曾经拥有的，而当人类直立行走后逐渐退化的能力。
天亮时分，人站立起来了，开始了他的理性生活。夜幕降临，人躺在床上，如同动物横在地上，吸收大地母亲的能量。
我们说横下心来，横竖横了，是指我们不再理会理性的声音，而听从无意识的支配了。
横是回到原始状态，横在床上才能治愈。因为人的直立带来许多疾病，尤其是因直立导致的脊椎系统的疾病。
床是梦的沙盘，是无意识活动的舞台。床作为大母神原型，既有梦象促生之功，也有容器整合之效。
就心灵整合而言，床有如自性原型，一次次地组织心理能量，促进自我的发展。
《圣经》提到雅各在逃亡舅家的路上，天黑时分，找了一块石头做枕头便躺下睡着了。
他梦见一个梯子连接着天和地，梯子之上站着耶和华，神说，我将现在你所躺之地赐给你和你的后裔。
雅各醒后将所枕石头立作柱子，把那地方起名叫伯利特，即神殿的意思。
雅各当作枕头的石头便是自性原型。犹太民族的自我意识即由此石头而起，这也决定了犹太民族的个性化之路。
相对来讲，床作为梦的沙盘，较多地与个人无意识相关联，因为床之外还有更大的空间。可以说无意识的容器如同中国式的套箱，一层套一层。
不断拓展无意识的容器空间是自我发展的阳光大道，也是消除心理障碍和神经症状的有效方法。“梦”的下方的“夕”字体现了这一关系。
“夕”：
夜的象征，梦的时间
“夕”是月亮的象形（半月形）。在此，夕表示夜晚。
夜空中，弯弯的月亮像一条船，而此处的月亮相当于梦字中的床；月亮表示个人无意识，夜空为集体无意识。
就“夕”而言，夕、昔、夜三者为同源字，昔和夜揭示了夕的声义本质。
首先，昔象征了集体无意识原型久远的历史（史前史），昔的本义（晒干的腊肉）意味着鲜活的生命吸收了光能后被压缩、被储存起来了，这正是无意识原型的特征。
其次是夜，夜直接反映了夕的特质。夜从亦，从夕，其中亦为声符。我们知道，汉字中的声符往往体现了更深层的关系。因此以“亦”为线索可望找到梦之夕的奥秘。
亦的本义即人的两腋（腋从夜，人体之夜）。腋下是隐蔽的，如同夜幕之遮蔽。
亦（腋）与翼音近义通。可以想见，巨大的鸟翼遮蔽下的空间与腋下之夜何其相似乃尔。鸟类孵蛋大凡以其博大丰厚的羽翼遮蔽呵护着胚胎中的后代。
看来梦之夜也遮蔽呵护着梦的意象的生成（即便朦胧初醒，如果不睁眼，不动弹，尽量维持梦的夜幕状态，则梦情一般不会消退）。
那么谁操控着夜的翅膀呢？
对此，我们不由想起古希腊神话中夜之神尼克斯（Nyx，night）的传说，宇宙从混沌中产生女神尼克斯（黑夜）和兄弟厄瑞布斯（黑域），黑翅膀的尼克斯受风而孕，在其兄的怀里产下风蛋，风蛋孵化出金翼的爱神厄洛斯。
原来尼克斯女神操控着夜的翅膀。富有意味的是，翅膀（wing）和风（wind）在印欧语系中是同源词，而汉字中的风与鸟相关。
翅膀和鸟构成了新的象征，将梦的字象推向新域。
翅膀通常是心灵转换的象征，而鸟则是精神升华的象征。在梦的无意识的发展中，这是最有意义的。
再回到夕字，作为夜空中弯弯小船的“夕”，可以理解为梦者栖息之地，即上文中的床。
古代席地而卧，床即席。而席与夕也音通，表示席地而卧（睡眠）与夜（夕）密切相关。而夜之时又与日落西方相联系。
西与夕声部通而韵部不同，但在意义上有关联。因为西的本义即栖息之栖，此谓太阳落西之时也是万物睡觉（休息）时分，英语west（西）本义即指晚上（night）。
其实在很多文化中，东方是太阳升起的地方，是发源地（orient与origin同源）；西方是落日之地（sunset），欧洲即西方。
欧洲（Europe）一词来自欧罗巴（Europa），从语源上讲，Europa来自拉丁语，经希腊语可上溯到闪米特语，其本义是sunset，darkness。而上文提到的厄瑞布斯（Eribus）的本义也是sunset和darkness（故叫黑域）。
从构词上看，Europa与Eribus完全符合音转义通的标准。
无论是尼克斯还是厄瑞布斯，都是黑色的。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水位在北方，其色为黑，对应的人体脏器为肾脏。
显然，水是无意识的象征。而肾脏主生殖生育。肾气旺者，性欲强烈，这正是爱神Eros的原型。爱神产生日月、山河与众神，肾为先天之本催动人体生长发育。
在梦心理学中，五脏六腑为心理原型的储存地，肾是一种最为根本的原型。如果说阴影位于肝部，那么原欲便位于肾脏。
中医讲肝肾同源，在此可以理解为阴影（暴力、破坏力）原型与爱欲冲动的相通。
夕，夜之翼，在太阳（理性）沉落时开始飞翔，启动了身体原欲，孕育着梦的风蛋（意象的生成），进行着超越时空的伟大创造。
结语
就字象而言，梦之内观的眼睛（那个有羊角触手的眼睛）是身体的储存空间（身体为集体无意识的场所）。这类似梅洛庞迪的知觉现象学。
另一方面，手的触摸视觉，即“相”，而“相”与“象”通。梦之触摸视觉直接导致“象”。
而象为耕耘，梦象便是梦的无意识耕耘，使心理能量有序化。在心理治疗过程中为相关意象的浮现（意象耕耘的结果）。
参考文献：
刘文英：梦的迷信与梦的探索，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版。
皮亚杰，王宪鈿等 译：发生认识论原理，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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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力主编：王力古汉语字典，中华书局2000年版。
周文标 主编：多功能英汉案头大辞源，辽宁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
罗建平：战争观念的语源原型，军事历史研究，2006年第三期。
汤可敬：说文解字今释，岳麓书社1997年版。
梅洛庞迪，姜志辉 译：知觉现象学，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